年轻时的黄宾笙
我出生在上世纪30年代初,打记事起,战火就像一团驱不散的阴云,笼罩着整个家国。那时总听长辈们说,日本侵略军野心勃勃,所到之处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谁能想到,连丰子恺、马一浮这样的文人志士,都不得不举家避难,辗转来到桐庐阳山畈湖头上盛宅。尤其是马一浮先生,还在船形岭(今横村镇凤联村)我家住了约莫一个月,后来因战火逼近,才先后离桐西行。那时的我们不懂离别,只记得大人们脸上舒展不开的愁容。
1937年12月的南京大屠杀,30万人的鲜血染红了长江水。离我们凤联村五华里的净土寺,原本乡中心小学和乡政府的墙壁上,家兄画满了揭露日寇罪行的漫画,写满了醒目的抗日标语。丧心病狂的鬼子,竟放火烧了整座院子。学校没了,书也读不成了。就连富阳、新登、桐庐、分水四县的战时联合中学,也成了“流亡学校”。我们先是在杜预寺上课,课桌是几条长木板搭的,椅子是从家里搬来的旧竹凳。后来鬼子来了,又搬到吴山,再后来躲进县城的紫霄观、孔庙。每搬一次家,课本就少几本,可大家攥着仅有的纸页,字反而写得更工整了——因为知道,这是战乱里唯一能抓住的希望。
1978年春节,宾笙、朝生回乡探亲与诸兄弟在喻家车站合影(前排左起朝旭、朝生,后排宾洪、朝彬、朝祥、朝瑞、宾笙)
家兄在杭州、余杭、临安三县市的战时联合中学任教,我跟着他去过临安青云桥附近的小山村。学校设在半山腰的破庙里,教室的窗户没玻璃,冬天风灌进来,冻得笔尖都握不住。可最可怕的不是冷,是随时可能来的鬼子。鬼子掠夺家禽牲畜,常常只割两条腿就扔掉,剩下的烂在路边、水田里,臭气熏天。他们还在沦陷区放细菌、施毒气,富阳城里的“万人坑”,不知埋了多少冤魂。有段时间,村子里人心惶惶,时不时就有人说“鬼子来了”,大家拎起包袱就跑,连鞋都顾不上穿。
炮声由远而近,时局愈加吃紧了,我父亲为安全起见,让我跟着大姐避难到犹如世外桃源的高飞山姑夫家,他家有惠忠、惠堂、惠勇三个儿子,姑夫要我过继他家,为我起了惠扬的名字。大姐自小与惠堂订的娃娃亲,全家老少与我亲如一家,晚上大姐抱着我同枕共眠,让我在战乱期间过上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!
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,以为苦日子到头了,可国民党又挑起内战。直到新中国成立,才算真正见了天光。现在我常对晚辈说,日子好了,可有些账不能算错,有些事不能忘。就像东山上的“滚地龙”,早被风吹散了,但藏在松针底下的月光,课本上被手指磨毛的纸页,还有新中国成立那天,村口敲锣打鼓的热闹——都是刻在骨头里的记忆,是我们从苦难里挣出新生的底气。
郑锡纯、楼一层、应勇发、俞天旭等老同志与黄宾笙亲切交谈
这一辈子,见过最暗的夜,也见过最亮的光。而那些在暗夜里攥紧的拳头,终究让光,照进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。
(本组文章由上海市拥军优属基金会特约刊登)